鸟洞
文 | 雷克萨斯
李雨分手两个月后,第一次踏入这里。此后的半年内,他平均每周到这里三次,有时一无所获,有时则和不同的人发生四五次性接触。他说:“爱是别人控制的,但性我可以自己努力。”与此相反,贾耀却想要“戒掉”这里。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,他再未接近这里寸步。
呈贡大学城
这里是昆明市呈贡大学城两所大学之间的公共厕所,也是男同性恋的据点。这个厕所有四个隔间,最里侧的隔间里是一个马桶。中间两个隔间相隔的门板上有一个直径约5厘米的洞。这样的地方也被gay圈称作“鸟洞”。在这里的人只要对上眼,就可以去往隔间里进行性接触;或是待在两个隔间里,通过隔间上的洞而彼此连接。
在各式各样的gay圈文化之中,鸟洞被塑造成男性荷尔蒙之间感染、震荡的场所,是身体顺势滑入另一身体产生快感的地方。根据男同性恋论坛上的交友攻略显示,这样的鸟洞,昆明有近二十处,而呈贡区则只有一处。
李雨是呈贡一所大学的学生,今年大三。高二上学期的某个晚上,李雨第一次了解鸟洞,那时他17岁。他在数学试卷上碰到一道大题,想不出解题思路,“想要放松一会”。本想在百度上找一些健壮男生的图片,却看到搜索栏中关联的包含“鸟洞”字眼的词条,他点了进去,搜索出来的第一条“是个小黄文”。“就是说鸟洞的一些事,看着挺假,但是那时小嘛。”
在欧美国家,鸟洞曾被称为“gloryhole”(荣耀之洞)。性少数群体认为“鸟洞象征着对性平权的渴望,是一个让性压抑得以见光的洞。”
但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,同性交友方式渠道变得多样。鸟洞一类快餐式的性爱在gay圈开始被人所不齿。在同性交友软件上拥有近三千粉丝的白元说:“他们就是给gay抹黑,让大家一提到gay就是滥交,就是艾滋病。”而有人认为:“鸟洞虽然刺激,但真的太脏了。现在都是信息时代,没必要饥渴到如此地步吧?在洗手间里的鸟洞里,想想鸡皮疙瘩一堆。”
而某性少数公益组织负责人单木则认为鸟洞再正常不过:“每一个群体都有阴暗面,你敢说异性恋就没有类似的地方吗?只不过那是正常的行为,是性本能,而同性恋的行为就是异常的,是性倒错的。”
来到鸟洞
张龙来到鸟洞从未让任何朋友知晓。
张龙微胖,身高170左右,带着绿色的美瞳,短发,穿着格子衫。他有个英国留学的男朋友,两人已两年未见。他的朋友圈封面是两人在丽江一块草地上的合照,男朋友比他高出半个头,手搭在他的肩上,两人穿着相同的印着火影的t恤。男朋友笑得灿烂,张龙则羞涩地抿着嘴。
张龙和男朋友是高中同学。那时两人身边的朋友都不知道他们是同性恋,他们也不愿被别人察觉。平常两人只是像朋友一样打闹。只有在晚自习后,他们才会偷偷地在教学楼的天台牵手、接吻。在一个没风的夏季晚上,男朋友牵着张龙,突然单膝跪下,拉住他的手,一双眼望着张龙的一双眼说:“我好想把你娶回家。”
同性恋很少像张龙一样,能从现实生活中结缘,更多地则是在网络之中寻找彼此。交换照片是常用的了解对方样貌的手段。和张龙有数面之缘的李雨是佤族人,身高只有160左右,皮肤黝黑,体型圆润,嘴唇粗厚,鼻子扁而宽。他从来不在交友软件上发布照片。“我不是大家主流审美喜欢的样子。”
但许久未在软件上收到信息的李雨,突然被一声“哈喽”敲击了屏幕。他也礼貌地回了句“你好”。他离他不远,软件上显示0.45km。当天晚上,他们在学校里散步。直到现在,李雨还清晰地记得那晚他穿的衣服,里面是白色的t恤,外面的蓝色的衬衣有些褶皱,“看起来没洗”,裤子是黑色的牛仔裤,黑色船袜,露着脚踝,鞋子是阿迪达斯的经典款。
当天晚上,他们接吻了。
张天其和李雨不同,他不敢使用任何同性交友软件。“网上有一些识别gay的攻略,就是下载一个同志交友软件用他的邮箱或是电话去试,密码随便输,要是他注册过,系统就会显示密码错误。没注册过,就会显示尚未注册。”
张天其是附近村子里的人。“我的父母思想保守,要是知道我是gay,会把我赶出家门。而且被其他村里人知道,我们家会被别人瞧不起的。”为了掩饰性向,张天其衣服只买黑白灰。甚至有时他听蔡依林、张惠妹的歌,随后会在歌单中将其删除。
张天其从未恋爱,就走进了婚姻。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9岁孩子的父亲。像张天其一样已婚的男人却在鸟洞之中受到鄙夷,“这是骗婚,牺牲了女人的幸福。”而他对此辩解道:“我和那些骗婚出来玩的人不同,我即使对她没有爱情,但是可以有亲情。要是对其他gay有了感觉,不就是情感出轨吗?我来这里找,只是肉体出轨,这种不容易拖泥带水、危害家庭。而且,你说有哪个男人一辈子只和一个女人上床,那么多人出去嫖的、出去乱的。”
贾耀未走入婚姻,却参加了曾经恋人的婚礼。他说,我的心已经死了。在旅行中,贾耀和他在大理的酒吧相识。他是大理一所中学的老师,一米九,牙很白,戴着副黑框眼镜。贾耀却在昆明上学。他常常借着出差的名义来找贾耀。但因为异地,两人最常见面的方式是视频电话。“他在视频里可丑了,但真人却很帅。”贾耀说。
去年三月,他却告诉贾耀,自己要结婚了。在贾耀的记忆里,他的语气就像谈论晚上吃什么一样轻松。他甚至邀请贾耀参加婚礼,给他发了500块的微信红包,当作路费和婚礼红包。
他戴着“新郎官”胸花的那天,贾耀和一群陌生人坐在一起。贾耀看着他和新娘接吻。看着他被婚闹,他和新娘嘴里含着不同的喜糖,在接吻中彼此交换。一年后,贾耀回忆那天的事时说:“他西装大了。”之后便再也说不出成声的话。
杨梅
李雨在恋爱的两个月里,买了八九件衣服,三双鞋子。他说:“我第一次这么注重我的长相。”李雨知道自己的长相在gay圈并不讨喜,又始终听说gay的感情并不长久。有一次,李雨梦到他们分手。醒来时,他安慰自己,还好是个梦。
李雨男朋友出轨得毫无预兆。有一次,他们一块吃火锅。他肚子疼,去上厕所,手机屏幕没锁。李雨好奇地拿过来看。李雨打开交友软件,男友只是和附近的人聊了聊天,“没有什么”。但当李雨打开微信时,却发现有一个微信好友被设置为顶置。李雨打开他们的对话框,查看俩人的聊天记录,却看到了他们互发的裸照。裸照发送的时间,是他们上次约会结束的晚上。
李雨关上屏幕,却又马上后悔。因为他不知道解锁密码,他再也无法知道他们裸照之前的聊天内容了。等他回来,李雨和他吃着火锅,边吃边想裸照,没怎么说话。吃完饭,他们看了场电影。他在电影院里握住李雨的手。李雨张开手,和他十指相扣。夜深,他像从前约会结束一样,将他送到宿舍楼下再离开。
“说实话,第一反应不是想分手的,我怕遇不到这样的人了。我以前不常用软件,因为没人找我。圈子里,大家都比较冲动。有些事情深究也没有意义。”李雨纠结了两天,在微信朋友圈先后分享过五首歌,这个22岁的男孩决定“继续下去”。他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吃火锅、看电影。“(只是)我没那么喜欢他了。”李雨说。
后来有天晚上,他们在学校里散步,男友买了杨梅。两人走累了,就在学校的一块草坪上坐下,四周没有人,黑漆漆的。他想喂李雨吃杨梅,但李雨不愿吃。“我从小就不吃杨梅,滑溜溜的,恶心。”他劝他吃,李雨还是不肯。他捏起李雨的脸,将杨梅往李雨嘴里塞。李雨扯开他的手。
他一甩手,给了李雨一巴掌。李雨愣住了。他马上抱紧李雨,一个劲地说对不起。吃完杨梅,他们又在学校里走了一会,他像往常一样送他回宿舍楼。李雨感到他的目光正从背后盯着他。他不再原谅。五秒内删掉了微信好友,紧接着删掉了手机号码。半个小时里,洗了把脸,带着钥匙离开宿舍。
不接吻
张龙最初和男朋友约好一周视频一次,每天睡觉前,要总结一天做了什么事,发给对方,让对方知道自己的状况。两人甚至选定一部电影,同时播放,一边看一边分享彼此的感受。男朋友有时候会告诉张龙,他梦到他了。而张龙则记住他吃饭的时间,每天询问他吃什么。男朋友总是说寄宿家庭的饭菜太差,有一次他肠胃不舒服,张龙给他打电话,距离的遥远让张龙的关心显得苍白而又无力。“我只能和他说,你要吃药,你喝点热水。陪他聊天,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。”
但爱总会慢慢变得冷淡。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,两人的微信信息也变得稀稀拉拉,视频也不开了,每天的总结变成了每夜睡前的一句晚安或是一个晚安的表情。张龙说:“我挺喜欢我男朋友的,但是在圈子里,大家都一样,我不相信他在那边没有‘玩’,大家都是各‘玩’各的。”
张龙平常爱逛一个同志网站。有一次,他在上面看到了呈贡鸟洞的位置。周末,他就租了电动车,骑着到这里。“我第一次来这里很紧张,刚进来就在这里遇到一个帅大叔。”张龙与大叔四目相对,大叔进入一个隔间,张龙也跟着进去。但张龙从不在这和人接吻,他觉得吻只能给爱的人。他认为,只要不接吻,他就不曾背叛男朋友。
鸟洞守则
在男同性恋论坛上,人们这样评价这个鸟洞。“这里是我来过最卫生的一个。”“这里年轻人多,学生多。”缺点则是“(离市区)太远了,一般不会过来。”
这里的厕所是红外线感应冲水,不需要按压,但假如有人一直站着,水流就会一直流出,厕所里的人就会听到水流的哗哗声。“如果听到隔间一直响,就说明里面是个新手。”“还不知道怎么站,水不会流出来呢。”
这个厕所每天早上六点开门,到晚上八点左右关门。在晚上六点左右,就会有管理员过来打扫。这里的管理员是一对附近村子的夫妇,女人爱戴一个红色的帽子,而男人烟草从不离身。当这对夫妇被问到为什么隔间上有洞时,男人摆了摆手,女人则说:“这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鸟洞里面也拥有着一些交往规则。当在隔间里,有人从洞口里伸手指过来时,表明他在对你进行“邀约”。另一种邀约方式则是在隔间之中敲击门板。而更大胆的方式则是在手机备忘录中打上字,从隔间门板与地面的空隙中递过去。一旦有一方表示拒绝,另一方也并不会强行索求。而在隔间外,人们都保持着应有的礼貌,如果没有眼神交流,彼此之间不会发生任何接触。
人们彼此的关系仅限于厕所之内。一旦离开鸟洞,即使相遇,也不会相互谈及鸟洞里发生的事情。有人为了出去不会相遇而尴尬,出了厕所,便一阵小跑离开。有人则在隔间里等待,望着天花板反射的人影、或是用手机的摄像头从门与地面的缝隙中观察接触的伙伴是否离开。
有准备的人
但贾耀却在这里交到了朋友。“我出去之后,本想散散步,他却一直跟着我,在一个路口我停下问他想干嘛,他掏出手机,要加我微信。”现在贾耀和他已是相熟的朋友。“我们经常一起砌长城(打麻将)。”有一次,贾耀说最近在鸟洞里,都没遇上合适的人。他说:“我不可以吗?”贾耀说:“你,我已经下不去手了。”
一个烫了卷发的男孩,在这里遇上一个小指头上戴着银戒指的男孩。但每次“游戏”之后,银戒指男孩总要请卷发男孩喝奶茶、吃小吃。有一次,天冷。银戒指男孩捂住卷发男孩的手,为他取暖。但他始终不肯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给卷发男孩。
寻着鸟洞而来的人并非只为满足性欲。一位初学社会学的研究生在这里练习访谈技巧,从不与人进入隔间,而是在厕所门口问人借火机,以此开启话题。也有人来到这里,只为寻找一个能脱了衣服拥抱的人。他想寻求皮肤与皮肤的接触的感觉,却没人愿意。为了这一感觉,他花了500块钱,体验了四次。
在这里一个同妻(在不知情下和男同性恋结婚的女性)曾找上张龙询问是否见过她丈夫。她发现丈夫是gay后,和丈夫闹离婚。丈夫跪在她面前,苦苦哀求。她让他断绝所有gay圈的关系,每日检查手机。一年之后,她相信丈夫已经“改邪归正”,却根据着同性网站的攻略,找遍了昆明的同志酒吧、浴室和鸟洞,侦寻丈夫的足迹。
昆明的鸟洞也会引来一些“探险者”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往往不想在此发生什么,而仅仅抱着猎奇的心理。少数探险者则是担心在这里发生“不卫生的性爱,会染病。”但张天其则认为:“做什么没有风险,出门走路,都有可能被车撞死。”
一个扎着马尾的男生在鸟洞里十分注重“安全”。他来时总是背着一个皮质双肩包,书包里放了安全套、医用酒精和湿纸巾。他说,他想好好活着,上天总会怜悯有准备的人。
“隔板上已经有洞了”
贾耀说:“在一年前,厕所还没有装修好时,隔板上已经有洞了。”那时,他刚在同性交友软件上加入了一个名为“昆明鸟洞”的群。“我当时就在群里问他们地址,问到了就租个电动车,骑着就过来。这里还不好找,找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。”
李雨知道这个鸟洞也是在同志交友软件上,一个昵称“洞里看鸟”的人找到李雨,给他发送了一个“爱你”的emoji表情。他们距离很近。点开这个人的资料,动态都是学校附近厕所的照片。他在动态里写道:“这里野zhan的学生好多。”李雨意识到他动态里的照片是一个鸟洞。
李雨去了鸟洞。他刚刚踏入厕所,一个正在洗手的人就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。李雨非常肯定这个人是gay。这个人望着李雨,手指向厕所隔间。李雨没敢进去,到厕所外点了一支烟。等李雨再进来时,他已经走了。
但很快又有一个男人来和李雨搭话,他示意李雨进入隔间,李雨的心跳得很快,随着男人进去。男人把隔间的门闩放下对李雨说:“我赶时间。”在李雨回忆中,“他很急”,却让李雨感到异常舒适,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性的愉悦。鸟洞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,把李雨吸得牢牢的。后来的半年之中,李雨平均每周来到这里三次,却从未再遇到过这个男人,
有一次,张龙和一个男孩完事后,男孩突然抱住张龙,把头埋在他的肩上,脸颊贴着脸颊。张龙破例地想要亲他,他有些抗拒,但四瓣嘴唇还是贴合到了一起。
张龙发现男孩鼻尖很凉,耳朵却很烫。张龙还记得第一次踏入鸟洞时抱着的心情,“大家都是玩玩而已”。当天晚上,张龙躺在床上感到无比的空虚,他给男朋友发了条信息:“我很想你。”一天后,他收到男朋友两个字的回复:“我也。”
贾耀一个多月没来过鸟洞。一次聚餐归来,他路过这间厕所。夜已经染上浓稠的黑色,这间厕所却未如平常一般上锁。白色的光线从窗户泻出,洁白无瑕。贾耀看着光,迟疑半响,走近了厕所,最终却在门前止步。他说,戒了。
(以上人物均为化名)
雷克萨斯 | 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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